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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犬就像從集中營出來的小孩,社會化為零。進入領養家庭,既是它們的重生,也是它們心理后遺癥的治愈過程,通常要經過幾個月適應期,它們才能第一次做只真正的狗。從蘇北跋涉了幾百公里后,1273到了北京。這是一只比格犬,左耳內側標記著“1273”—
實驗犬就像從集中營出來的小孩,社會化為零。進入領養家庭,既是它們的重生,也是它們心理后遺癥的治愈過程,通常要經過幾個月適應期,它們才能第一次做只真正的狗。
從蘇北跋涉了幾百公里后,1273到了北京。
這是一只比格犬,左耳內側標記著“1273”——它作為實驗室用犬的編號。吹了一天一夜的風,1273趴在貨車載著的籠子里,“整個蔫兒了”。
2020年4月11日,陳墨和丈夫在物流市場接到它,沖它拍手,1273眼神空洞,絲毫沒有回應。隨后,他們送它去寵物醫院洗澡、體檢。洗澡時,它整個身子縮著,一動也不敢動。獸醫抓起它的腿抽血、消毒,它也一一順從,沒有任何反抗。外出遛彎時,旁邊有人說話或自行車路過,它會立刻蜷縮起來。
捏捏剛到家的時候,眼神空洞。
1273是陳墨夫婦通過比格公社領養的退役實驗犬。一段時間后,它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捏捏”。對于捏捏的過去,陳墨只大概知道它參與過生物提取類實驗。它是母狗,渾身散發著臭味,整塊肚皮松弛地耷拉下來,乳頭鼓著,像是懷孕一樣,這一般是孕激素紊亂引起的“假孕”。
一年后的2021年5月,全現在見到捏捏時,它背上的皮毛黑亮光滑,身材還算健壯,耷拉著的肚皮只剩下一小塊還有些松弛。它和陳墨夫婦以及一只豹貓生活在一起,被這對年輕夫婦當作“女兒”;鄰居家的邊牧和柯基是它最熟悉的玩伴,周末和假期總被帶去參加朋友聚會或遛狗局。
它逐漸融入了人類生活,會在草坪撒歡,躺著跟主人耍賴,趁人不注意的時候偷吃貓糧,原本空洞的眼神,時而透出一股“狡黠”。但與網傳比格犬素來“拆家”的形象不同,它依然乖順,膽子也還是不大,會在家里來生人時躲回籠子。
據騰訊視頻紀錄片《寵物一千零一夜》,世界上每年有10萬只狗投入各種實驗中,其中98%是比格犬。由上海人Spencer創辦的比格公社自2017年開始救助實驗犬,至今通過公社被領養的退役實驗犬共260只。相比于龐大的實驗犬數量,捏捏這樣被領養的實驗犬只是冰山一角,但至少,它們打開了一個有關實驗犬認知和領養逐漸規范化的口子。
實驗室后遺癥
開森和開花是姚樂領養的兩只退役實驗犬,分別被估算為三歲和八歲——這樣的配置被稱為“二胎家庭”。
2019年5月10日,開森到了北京。被領養后,它先要學會走出籠子,與人類同居。而比溫情來的更早的,是巨大的不安和不適。
醫院里的抽血、檢查對它來說再熟悉不過,也因此,它絲毫沒有反抗。除了屁股稍微泛紅和有一點皮膚病外,它還算健康。可到了洗澡的時候,它卻嚇得“在墻上呲了好幾灘屎”,直到現在依然很討厭水。
開森剛到家的時候,緊張又拘謹。
實驗犬要走進人類生活,每一步都得從頭學起。由于長期生活在鐵籠子里,開森不會爬樓梯,碰到樓梯就會腿軟,姚樂只好抱著它上下樓。在小區里被牽著繩子遛時,它會繞開草坪,只走水泥地。遇到別的狗,開森也沒有任何反應,不像別的狗會湊過去聞。至于吃食,它只吃狗糧,對其它小零食無動于衷。
一起生活了幾個月后,有一次快遞員敲門,姚樂和丈夫才第一次聽到它沖著門外的陌生人“汪汪”叫,他們“就像突然聽到自家小孩會說話了”一般欣慰。在此之前,它只發出過嗚咽般的嚎叫。
開花剛來時身體比較弱。
公社通常會建議家長帶領養的狗去絕育,因為它們的身體已經受到過傷害,生育對身體來說是一種負擔和風險。陳墨帶捏捏絕育時,醫生發現它的子宮和卵巢內“縫合地很亂,已經不止一次開過刀了”。麻醉過后,捏捏蜷縮著嗚咽。
“它發現自己又被開刀了,可能以為又被做實驗了”,陳墨判斷。
比起身體,Spencer更擔心實驗犬心理上的適應問題。“對待實驗犬,要比普通狗狗付出更多細心和耐心”,他反復強調,耐心引導的過程,也是實驗犬對人重建信任的過程。
開森(左)和開花分別三歲和八歲,但體型差很多。
抱著開森上下樓梯幾天后,姚樂開始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引導它爬樓梯。幾天后,開森便適應了,下樓梯能一次蹦下好幾階。但捏捏即便在家里,也一直把籠子當作最安全的地方。喂它東西,它會叼回籠子再吃。陳墨就把零食一塊塊間隔著擺出來,讓捏捏每次叼一個回去。吃到第五六個時,它好像才意識到沒人搶它的零食,安心地在外面吃起來。
2020年,Spencer也從基地領養了一只實驗犬——那是一只被退養兩次的比格犬,第一次因為它跟領養人家里的金毛不和,第二次因為領養人家人不同意。前后在基地滯留一年后,Spencer決定自己養了。
為什么是比格犬
被領養的實驗犬之前用作什么實驗、經歷過什么,領養人并不知道,比格公社對實驗室是保密的。他們只知道,既然可以開放領養,基本證明身體沒太大問題,可以退役,繼續生活下去。
或許很少有人知道,比格犬是現在國際公認的唯一實驗犬種。從1950年美國開始使用比格作為實驗犬以來,各國紛紛引進該犬種,中國從1964年也開始正式引入比格作為實驗犬。
比格品種的優良決定了其成為了實驗犬的不二選擇。Spencer告訴全現在,比格屬于獵犬,在實驗中忍痛能力和恢復能力較好;它們又是體型最小的獵犬,更容易調教;作為短毛狗,在開刀時,更方便剃毛;它們基因相對穩定,身體指標平均,這對于需要大樣本的實驗很重要;此外,比格器官的排列組合,在所有犬類中,與人體最為接近。
從國內多家實驗犬相關機構的公開信息來看,它們多出生在專門的實驗犬養殖機構或動物研究所,機構需要“實驗犬生產許可證”。按照技術規程,為比格犬接種疫苗、做好場地消殺,目的就是將其培養成合格的實驗犬。
實驗全養殖機構展示出來的實驗比格犬。圖片:網絡
隨后,它們會被送往不同的醫藥院校、科研機構,根據需要進行各類實驗。
據Spencer介紹,醫藥院校的實驗、日化產品和醫藥的研發和測試、醫療和醫美設備的檢測等各個領域,都需要用到比格犬。從外敷內用藥物,到測試刀片的鋒利程度,體內提取,再到在器官上直接插管,程度取決于實驗需要。具體來講,比如測試醫美刀片的鋒利程度,注射藥物檢測其性能,測試心臟起搏器等等,都需要先在動物身上實驗。
通常用來做實驗的比格犬是一到三歲之間的青壯年狗,至于前列腺或者卵巢相關的實驗,則需要年長一些的狗。實驗犬的退役時間也基于實驗需求,各有不同。
至于退役實驗犬,比較人道的處理通常是安樂死,或者無害化處理。各級政府都有相應的《實驗動物管理條例》,但“由于實驗室參差不齊,有國有的,也有商業化或私人實驗室,實際上很難去嚴格監督和管控。”Spencer透露。
事實上,2013年,沈陽就出現過醫院將解剖后的實驗犬尸體賣到狗肉鋪的新聞;2015年,西安某醫學院也曾因為將實驗用犬的尸體丟棄在樓頂而引發爭議和質疑。
能夠被領養的實驗犬,大多只有一些傷口和皮膚病,更大的問題在心理層面。因此,它們離開實驗室開始與人共同生活,與一般的流浪狗相比,需要更長的適應過程。
“對它們來說,人給它們食物,也拿它們做實驗。因為過去留下的心理陰影,它們重新對人產生信任需要一個過程。”Spencer強調,比如人類的撫摸對它們來說可能是被帶去做實驗的前兆,它們更容易緊張和激動,如果沒有繩子牽引,會很容易逃跑。
開森第一次下樓遛彎時,只敢走水泥路面。
據Spencer介紹,在實驗室里,往往是好幾只狗關在同一個籠子里,共吃一盆食物。這是一個強者生存的環境,當它們進入一個家庭時,要么不敢吃,要么會猴急著迅速吃光。
在Spencer看來,實驗犬就像從集中營出來的小孩,它們的社會化為零。進入領養家庭,既是它們的重生,也是它們心理后遺癥的治愈過程,通常要經過幾個月適應期,它們才能第一次做只真正的狗。
對雙方負責
2011年年底,Spencer養了他的第一條比格犬——那是他從小就喜歡的動畫形象Snoopy的原型。
養狗之后,Spencer自然加入了比格的家長圈,時長一起聚會,比格公社最初由他在2017年創建時,只是一個比格同好交流平臺。創建沒多久,一家實驗相關機構主動找來,詢問能否接收一批退役實驗犬,幫忙尋找領養家庭,那一批求領養比格總共51只。
Spencer在上海周邊租了安置基地,找人飼養打理。他們用了兩個月,對實驗犬的年齡、體重、身體狀況及性格進行了評估、觀察和統計,并為每只狗整理了專門資料。領養信息公布后,這一批實驗犬在幾天內被全部認領完。
“這算是有史以來第一次這么大數量的實驗犬對公眾公布,所以很多人想領養”,Spencer說。實際上,比格公社不是第一個公開實驗犬領養的機構,此前和此后,一直有實驗相關機構或人員,在社交平臺發布零星的領養信息。
每一批待領養的實驗犬,比格公社會視基地的情況控制在四十多只——這是為了保證一批領完再接收下一批,領養信息發布后,不乏有愛心的領養人申請,每次至少300人。
接下來,就需要對領養人進行篩選和考驗。
捏捏的領養信息。
比格公社為每只實驗犬定了350元的領養費,來涵蓋部分安置成本和運輸成本,更重要的是為了杜絕狗販子。Spencer估算了下,一只比格體重15-20斤,而市面上狗肉價格是每斤20元,這樣至少可能規避實驗犬直接變成狗肉的風險。
實驗犬迅速被領養完之后,新的問題又出現了。前兩批中有十幾只被退養,Spencer進行了反思,據他分析,最初的領養人里,年輕人偏多,他們的生活狀態還沒有完全穩定,由于各種變動會出現退養;也有人因為沖動領養后被家人反對,最后只能退養。
公社吸取教訓,逐漸完善領養流程,對領養人進行更加嚴格的篩選。對于來咨詢的領養人,首先對他們的領養意向進行初篩——是否短期內要領養,對實驗犬是否了解。最先被篩掉的是意圖領回去配種,生一窩小狗賣錢的狗販子。
領養人確定意向后提交領養申請后,則需要填寫生活和工作的基本情況,以及對實驗犬的認知。生活工作穩定、有固定住所、對動物有愛心的人會被優先考慮;此后,志愿者會與進一步篩選出來的領養者進行電話溝通,最終確定領養意向。
公社對每只實驗犬的體型、預估年齡、健康程度、性格等信息都會詳細展示,這是基于對實驗犬和領養人雙方負責的態度,他們希望讓領養人知道自己面臨什么,以及需要對狗狗付出什么。“如果不是要嚴格卡領養流程,一年的領養量才不止這幾十只。”Spencer說。
比格公社在北京舉行的一次線下聚會。
待到雙方最終確定領養意向后,公社安排托運,將實驗犬送至領養人所在城市。所有領養人會被拉進社群里,關于狗狗后續體檢、調理、引導和教育等問題,有志愿者和其他領養人給出建議。
如今的退養率已經很低了,平均一批里會被退回來一只,原因也往往是不可控因素——當地沒法辦狗證,或者鄰居投訴等。三年260只領養量在Spencer看來,“已經是一般動物救助機構領養量的3-5倍”,這是一個并不低的起點。
重新開始的“狗生”
無意間看到朋友轉發的比格公社相關內容后,陳墨動了領養的念頭。“做完實驗,如果沒有被領養,很多實驗犬就會被安樂(死),狗生太虧了”,她和丈夫暫時沒有計劃要小孩,覺得“有義務領養一只”。
陳墨想要一只乖巧的狗,看到資料卡上那只被描述為“性格穩定,容易拿捏”的實驗犬后,立刻選定了它——這也是捏捏名字的由來。
捏捏一度因為下垂的肚皮,而被鄰居誤會懷孕了,不時有人問“生了小狗能不能送我一只”。絕育加上之后每天遛彎的運動量,它的肚皮緊致了許多。
如今家里來了陌生人,捏捏還是會下意識地躲進籠子。不過半小時后,它會忍不住好奇出來嗅嗅,再過會兒,便會趴在對方腿上求摸。
開森只要聽到主人召喚,尾巴便會搖個不停,姚樂經常擔心它尾巴搖太歡會傷到一旁體格小一號的開花。現在,開森對一切食物都投入了無限熱情,只要有人吃東西,就會立刻出現,甚至學會了開次臥和廚房的門偷吃。它甚至“嬌氣”了許多,去醫院檢查時,會用掙扎和嚎叫來反抗。
它爬起山來步伐矯健,還曾被“爸爸”開車帶去山東出差了一個月。
被領養一年后,捏捏的眼神變“狡詐”了。
開花看起來一直比較蔫兒。剛來的時候,它因為有皮膚病,不能和開森一起養,姚樂就帶著它單獨在主臥睡了一周,平時只要看到她沒精神,就帶著跑醫院。開花脊椎不好,腿腳和牙口也不太利索。每天遛狗,因為開花走路太慢,兩只要分開來遛。
和人類逐漸熟悉起來后,實驗犬不再像那樣小心翼翼,它們作為狗的本性開始外露,會偷吃東西,也會隨地大小便。對于狗狗的教育問題,“家長”們始終小心翼翼——既為它們開始跟人類斗智斗勇感到欣慰,也因為心疼實驗犬的身份而不忍心教育。最后,在群里得到了“該立的規矩還是要有”的建議后,陳墨才決定像普通狗狗一樣教育捏捏。
領養人們在社交媒體分享最多的就是狗狗照片,每天談論最多的,是“毛孩子”的吃喝拉撒。姚樂夫婦已經很少進行遠距離、長時間的旅行,大多會選京郊、河北等可以開車帶狗去的地方。
開森在狗狗聚會時開心玩耍。
養捏捏之前,在北京這樣的城市里,陳墨幾乎沒有“鄰居”這個概念,牽著繩子下樓遛狗時,大家借著狗的話題,才開始相互認識,人與人的距離似乎也因此縮短了——周末會一起帶著狗狗出游,出遠門的時候也可以互相寄養寵物。
關于動物實驗,無論是Spencer還是領養人們,都認為這在現階段很難避免,畢竟其背后捆綁著科研、環保、醫療、就業、經濟等復雜問題。
目前,Spencer已經辭去了之前的廣告工作,把全部精力用來做實驗犬救助,通過領養給它們的生命一個緩沖期,把可以救助的實驗犬先安頓好。
對于實驗犬的福利和保護,這些只是第一步。但Spencer希望,至少先撕開一個口子。
(除標注外,文中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陳墨和姚樂為化名)
馬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