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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書《金瓶梅》到底“奇”在何處?
?王汝梅?
《金瓶梅》產生在明代嘉靖、萬歷年間,比《紅樓夢》早二百年,與明代的《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合稱四大奇書。因為這部書中的人物潘金蓮、李瓶兒、春梅都是主要人物,書名就叫《金瓶梅》,又稱《金瓶梅傳》。因西門慶是書中的更重要的人物,又稱《西門傳》。小說中著筆描寫人的自然情欲,《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又稱此書《淫史》(相當于今天說的情愛史)。有人采取索隱的思維方式,把“金瓶梅”說成是金瓶內插一朵梅花,隱寓生殖器崇拜的含義,這就不一定有什么道理了。這些名稱、這種隱寓,說明接受者在開動腦筋,努力探索、理解這部奇書的主旨與創作用心。《金瓶梅》有兩系類三種主要版本。明萬歷年間刊本《金瓶梅詞話》,簡稱萬歷本或詞話本。明崇禎年間刊本《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簡稱繡像本或崇禎本。清康熙年間,小說理論家張竹坡評點本《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簡稱張評本,張評本是以崇禎本為底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詞話》(戴鴻森校點),據明刊詞話本整理。齊魯書社出版的《張竹坡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王汝梅等校點),據清刊張評本整理。
讀這兩種校點本,就可以了解到《金瓶梅》的真面貌及其偉大的寫實成就。港澳地區流行的《真本金瓶梅》是據民國初年改寫本印刷的。早在三十年代,鄭振鐸在肯定《金瓶梅》是“偉大的寫實小說”之后說:“好在我們如果除了那些穢褻的描寫,《金瓶梅》仍是不失為一部最偉大的名著的,也許瑕去而瑜更顯。我們很希望有那樣的一部刪節本的《金瓶梅》出來。什么真本金瓶梅、古本金瓶梅,其用意也有類于此。然而卻非我們所希望有的。”(《談金瓶梅詞話》)人民文學出版社、齊魯書社出的兩種校點本,實現了鄭振鐸的“希望”。至于近期出現的《金瓶梅傳奇》、《金瓶梅故事》之類,則距《金瓶梅》的本來面貌較遠,是不足取的。《金瓶梅》本來就是一部白話長篇小說,更不用今人改寫成《白話金瓶梅》了。我們應做研究、理解、借鑒、超越古人的工作,不必去做荼毒古代名著的事情。話說遠了,還是談“奇”在何處。《金瓶梅》產生之初,震撼了明末文壇,因為它開拓了新的題材,拓展了審美領域,塑造了前所未有的藝術形象。明代作家袁宏道說它“云霞滿紙”。謝肇淛稱贊《金瓶梅》是“稗官之上乘,爐錘之妙手”。馮夢龍稱贊《金瓶梅》“另辟幽蹊,曲中雅奏”,開始稱它是一部奇書,并把它與另三部長篇“賞稱宇內四大奇書”。張竹坡繼承了馮夢龍的四大奇書之說,把《金瓶梅》定名為《第一奇書》,把它提高到小說史的最高地位。在古代人的文藝術語中,奇與正、華與實是相對而言的,劉勰《文心雕龍·辨騷》說屈原的作品“酌奇而不失其正,玩華而不墜其實”,即是肯定《離騷》對《詩經》的繼承與革新。說《金瓶梅》“奇”,不是離奇古怪之義,而是說它在小說史上具有創新、開拓的意義。
《金瓶梅》是我國小說史上第一部文人獨立創作的長篇白話小說,共一百回,約九十萬字,寫了七百多個人物,形象生動完整的人物也有三十多個。小說開頭幾回,借《水滸傳》中武松殺潘金蓮一段故事作引子,展開故事情節,表面是宋代的故事,實際上寫明代的生活。《金瓶梅》成功地塑造了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宋惠蓮、應伯爵等典型形象。西門慶一生,由破落到暴發到升官。他奸占潘金蓮,并吞了寡婦孟玉樓的財產,騙娶了李瓶兒。勾結官府,強取豪奪。西門慶與朝臣楊戩的黨羽陳洪結親。楊戩、陳洪被參問罪后,又拉上太師蔡京的關系,攀附上更為強硬的靠山,升官當上理刑副千戶。西門慶除行賄受賄外,還放高利貸,開典當鋪、綢緞鋪、絨線鋪,向官府制取鹽引,販鹽謀利。西門慶是一個具有復雜思想感情的活生生的富商、官吏的形象。潘金蓮是裁縫潘裁的女兒,很小就被賣到王招宣府當奴婢,后又被轉賣到張大戶家做妾。在張大戶家被趕出后,嫁與武大為妻。后被西門慶勾引霸占為妾,開始走上墮落道路。潘金蓮是個受害者又是個害人者,是沒落的封建制度的產兒。《金瓶梅》著力描寫了西門慶家庭內部妻妾之間的爭寵斗妍,但這種描寫不是孤立的。它不但直接描寫了朝廷內部的矛盾斗爭,而且把西門之家和官府、朝廷的上下勾結連綴描寫,暴露了明代官場的黑暗,政治的腐朽。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西門慶家庭是明王朝的縮影。《金瓶梅》作者的觀察力、感受力是第一流的。作者打破了好就是絕對的好、壞就是絕對的壞,這種黑白兩色觀察角度,能多側面多層次地觀察。小說表層上描繪丑、描寫情欲,卻反映了深層的變態的愛、變態的心理、扭曲的性格,從而創造了藝術美。
小說寫人物,寫性格的復雜性、多樣性,而不是單一的、靜止的。小說以市井人物為主要角色,不再是帝王將相、神魔、英雄傳奇。作家的新觀察、新發現、新創造,使《金瓶梅》在小說史上具有了開拓、創新意義,使現實主義小說創作進一步發展,標志著我國小說創作進入一個新階段。《金瓶梅》是一部里程碑性質的作品,它給《紅樓夢》的創作,積累了藝術經驗,開辟了道路。《紅樓夢》發展了《金瓶梅》的現實主義,把古典小說推上現實主義高峰。《金瓶梅》與《紅樓夢》是中國古典小說現實主義的兩種典范、兩個高峰。魯迅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說,《紅樓夢》出來,中國小說的寫法就變了。有人認為,這句話拿來評《金瓶梅》,其實更合適。美國學者認為:“中國的《金瓶梅》與《紅樓夢》二書,描寫范圍之廣,情節之復雜,人物刻畫之細致入微,均可與西方最偉大的小說相媲美。”《金瓶梅》在中國小說史與世界小說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金瓶梅》、《肉蒲團》這兩部著名的中國古代小說,都描寫了性行為、性心理、性關系,并因此而引起讀者的關注與興趣,也引起明清封建統者對它們的禁毀。兩部小說寫性愛有相同之處,也有很大的差異,尤其是作者的性觀念性意識有著很大的不同點。性文學指以直接描寫性愛、性行為、性心理、性關系為主要表現內容的文學作品。限于傳統思想觀念的影響,在中國對這類文學作品的研究還很不夠。初步考察,從南朝樂府民歌開始出現對性愛的肉體行為的描寫。進入唐代,性觀念開放,出現了典型的性文學作品。
其一為張文成著駢文傳奇小說《游仙窟》。這篇小說用第一人稱自敘旅途中在一處神仙窟中的艷遇。描寫“下官”與十娘交流感情之后,漸入佳境,他們在夜深更久,情急意密之時,共效云雨之歡。“兩唇對口,一臂枕頭,拍搦奶房間,摩挲髀子上,一嚙一快意,一勒一傷心。鼻里酸痹,心中結繚;少時眼花耳熱,脈脹筋舒。始知難逢難見,可貴可重。”所寫性愛是一種幻境中的婚外戀,沒有拘束,不以婚姻為目的,沒有“貞操”、“負心薄幸”、“始亂終棄”這類觀念的重壓,只是自然地憑感情的自由表達、抒發、交流。性愛是美好、歡樂的,而不是罪惡的,也不是恥辱的。
此作唐時流傳日本,在本土失傳。清末駐日公使黎庶昌、李盛鐸抄寫帶回國內。日本《萬葉集》編輯者大伴家持(717-785)在他的《贈板上大娘歌》中,多次引用《游仙窟》文句。前于此,山上憶良《沉疴自哀文》并引《游仙窟》,此文為山上末年之作,正當唐開元二十一年。說明,唐開元年間,張文成尚在世之時,《游仙窟》即已傳至日本。
其二,是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描寫了各階層人物的性行為。闡發了作者的性理論,還傳播了性知識。到明清時期,性文學以小說為主要表現形式。這類作品,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被稱為艷情小說,以《如意君傳》、《癡婆子傳》、《素娥篇》、《弁而釵》、《肉蒲團》、《姑妄言》等為最有代表性。《如意君傳》描寫平民薛敖曹與國君武則天之間的性關系,性超越了等級倫常、以性事“內助于唐”,把性推崇到至高無尚地位,客觀上批判了禁欲主義。把性與社會、政治聯系起來描寫,給《金瓶梅》以影響。《癡婆子傳》產生在明代萬歷年間,正逢《金瓶梅詞話》傳抄刊刻年代。《癡婆子傳》對少女懷春的心理作了細致而真實的描寫,肯定人的本能欲望的自然性、純真合理性。做父母者對少男少女的青春萌動的欲望只能引導,而不能回避、堵塞與壓抑。癡婆上官阿娜被嫁進封建世家,被迫陷入性迷狂。阿娜和《金瓶梅》中的潘金蓮一樣,在封建社會男權制困境中,人性被扭曲。《素娥篇》刊印在明萬歷四十年(1612)到天啟二年(1622)這十年間,大約在現存《金瓶梅詞話》刊印前后。首有方壺仙客序,謂作者為鄴華生。《素娥篇》藏美國印第安納大學金賽研究所,被稱為金賽研究所的鎮山寶。全書圖文并茂,有圖四十七幅,首兩幅末兩幅為故事開頭結尾情節的繪形。《素娥篇》敘寫武則天侄兒武三思和侍女素娥之間的性愛故事。實際上借武三思與素娥代表男與女、陰與陽,表現陰陽和合,男女互補。《素娥篇》四十三幅性行為圖,不是某種性技巧的圖解,而是性美觀念的形象化。如第十九《日月合璧》,意境為日月合璧、妙奪天象。與之相配的《長相思》詞為:“日東升,月東升,烏兔分司晝夜明,原來不并行。天無情,卻有情,合璧潛通日月精,趣處妙難評。”可以說是性美的禮贊。《弁而釵》是一篇男同性戀的贊歌。產生在明崇禎年間,題“醉西湖心月主人著”。敘寫李又仙救父賣身到男同性戀妓院,被燕龜鞭打后接客。后遇俠義之士把李又仙救出。李又仙為報答搭救之恩,男扮女裝保孤撫孤,以母親身份撫養一孤兒。小說寫易裝、易性,批判了異性戀霸權、沖擊了性身分的兩分模式。
《姑妄言》二十四卷,三韓曹去晶編撰。書成于清代雍正八年(1730),在《金瓶梅》、《續金瓶梅》、《肉蒲團》之后,《紅樓夢》之前。初步考證,曹去晶為遼東人,幼年曾住南京。故事以明崇禎朝為背景,寫社會世情,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寫到各階層人物。作者立意在勸人向善,表現善惡貞淫各有報應的思想,性描寫文字較多,每回都有性描寫,所寫者有一女多男、一男多女及亂倫,男女同性戀、人獸雜交(人與驢、人與狗、人與猴)、性交猝死等。寫采戰法則有采陰補陽、采陽補陰。寫春宮圖冊的催情作用。寫春藥揭被香(塞入女陰戶)、金槍不倒紫金丹。性具緬鈴、白綾帶子及角先生。寫緬鈴比《金瓶梅》更具體、明確,自云南、貴州得到,帶到南京,“侯捷的大管家私下孝敬了姑老爺兩個緬鈴。一個有黃豆大,是用手攥著的。一個有榛子大,有鼻如鈕,是婦人爐中用的”。這種用法為其他艷情小說未敘寫過,可供研究緬鈴的參考。《姑妄言》為明清性小說集大成之作。《姑妄言》原藏俄羅斯國家圖書館(原為莫斯科列寧圖書館)。1966年蘇聯漢學家李福清發現。在明清性小說中,《肉蒲團》最為流行。《肉蒲團》一名《覺后禪》,坊本改題《耶蒲緣》、《野叟奇語》、《鐘情錄》、《循環報》、《巧姻緣》,六卷二十回。題署:情癡反正道人編次,情死還魂社友批評。首有西陵如如居士序。清人劉廷璣、近人魯迅、孫楷第都認為《肉蒲團》是李漁的作品。從《肉蒲團》構思奇異、語言清新流暢,善用偶句與譬喻的特點看,與李漁其他小說風格相一致。《肉蒲團》第一回“止淫風借淫事說法,談色事就色欲開端”作為引子,闡發了作者的情欲觀。他說:“照拘儒說來,婦人腰下之物乃生我之門,死我之尸。照達者看來,人生在世若沒有這件東西,只怕頭發還早白幾年,壽算還略少幾歲。”他把適度的性行為比喻為人參附子,“只宜長服不宜多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據這種有益健康的觀點,作者應當是既反對縱欲,又反對禁欲的。然而小說展開的情節,描寫的形象,與這種見解是相矛盾的。書生未央生有才有貌,要做天下第一才子,娶天下第一位佳人。經媒人介紹招贅在鐵扉道人家為婿,其妻玉香受父親的道學思想束縛,不懂得性事。未央生用春宮畫冊啟發玉香潛在的情欲,方達到夫妻的和諧。后來,未央生覺得玉香還算不上天下第一位佳人,于是以游學為名外出訪女色,在張仙廟中造一本《廣收春色》冊子,記下廟內拜求子息的美艷少婦,分特等、上等、中等。冊子上有銀紅(瑞珠)、藕色佳人(瑞玉)、玄色美人(花晨)等。在未訪求這幾位佳人之時,未央生結識了賽昆侖這一俠客。賽昆侖嘲笑未央生陽物太小,雖有才貌,是中看不中用的。未央生拜求術士,用狗腎補人腎,使微陽變成巨物。未央生在賽昆侖幫助下,結識了賣絲商人權老實的妻子艷芳,與艷芳先淫后出走。在艷芳懷孕后,未央生又與隔壁住的香云發生性關系。香云并把未央生介紹與其兩個妹子瑞珠、瑞玉和姑姑花晨,共享“三分一統”、“共體聯形”之樂。權老實發現妻子艷芳與未央生發生關系,被迫把妻子賣予未央生。權老實要以冤報冤,到鐵扉道人家當傭工,與未央生妻子玉香發生關系,并私奔離開家鄉,玉香被賣到京城仙娘妓院為娼,并從鴇子處學得三招絕技,成了名震京師的妓女。
未央生一心要嫖名妓,到京城仙娘妓院,玉香發現他是自己的丈夫,躲避起來,悔愧自殺。未央生在和尚孤峰大師教誨下后悔莫及,把自己陽物割掉,出家做了和尚。未央生在作者筆下寶貴自身的才貌,又不肯為官為優。他追逐女色,既有滿足感官放縱的一面,也有對女性的愛憐。艷芳、香云、玉香、瑞珠、瑞玉等女性形象,雖只滿足于私通,缺少情愛的升華,但她們不求權勢、不慕錢財,只求男人有才有貌有力,顯示了對封建貞節觀、禁欲主義的反叛。《肉蒲團》離開社會背景,孤立地寫性行為,沒能像《金瓶梅》那樣觸及廣闊的生活領域,把對性欲的表現融進廣大的世界中,不免顯得單薄、膚淺。作者為了肯定男女感官快樂的自然性、合理性,過多地敘寫性知識、性技能,束縛了作家真正的藝術想象力。作者在描寫性行為時重肉體本能,重感官而不重精神、心靈。作者在情欲上走向兩個極端:縱欲與禁欲。《金瓶梅》作者有“女人禍水”、女色殺人的思想。詞話本第一回引詞:“請看項籍并劉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著虞姬、戚氏,豪杰都休。”《金瓶梅》張竹坡評本第一回“色箴”曰:“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雖然不見人頭落,暗里教君骨髓枯。”這都表現了作者與改寫者封建主義男權制的情欲觀。相比較而言,《肉蒲團》作者也有生命意識與享樂意識之間的矛盾困惑,但比《金瓶梅》作者開明,在性行為描寫時,筆調輕松、享樂主義是突出的。《金瓶梅》作者的性恐懼心理更為明顯。與《肉蒲團》等其他明清艷情小說相比,《金瓶梅》有更高出更積極的方面,值得注意。《金瓶梅》作者以長篇小說形式最早著筆寫人的自然情欲,對被掩蓋被忽視的方面加以正視,給予直接的表現,這是作者的開拓與創造。
《金瓶梅》產生在明末,重視描寫世態炎涼,把性描寫與西門慶家庭生活、廣闊的市民社會相聯系。說明性在本質上是社會性的,是文化的。人的自然情欲、直接的自然關系不可能與社會屬性、社會關系分開。《肉蒲團》產生在清初,并未能繼承發展《金瓶梅》的積極成分。《肉蒲團》寫未央生的艷情活動,游離在社會生活矛盾、人情世態之外,其思想與藝術價值遠不及《金瓶梅》。李漁在《肉蒲團》第二回評語中有意抬高自己的作品,貶低《金瓶梅》,他說:“此獨眉眼分明,使人看到入題處便俱了然,末后數語又提清綿遠,不復難為觀者,真老手也。《水滸》而外,未見其儔。有謂與《金瓶梅》伯仲者,無乃淮陰、絳灌。”意即謂《肉蒲團》羞與《金瓶梅》等列,表現了李漁的膚淺與局限。《金瓶梅》作者塑造了具有女性主體意識的潘金蓮形象。她爭生存、求私欲、精力旺盛,有心機,聰明、美麗。她狂熱的展示自然情欲,完全不受傳統道德的遏制,表現了女性的主體意識、女性對自我生命的覺悟。潘金蓮的行為在客觀上體現出追求個性解放的精神。她以極端的形式反叛、沖擊男權制、封建綱常倫理。她是一個被污辱被損害的普通女性,是男權制封建社會毀滅了她。潘金蓮形象的社會意義遠遠超出《肉蒲團》等艷情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金瓶梅》是具有里程碑性質的偉大寫實小說,開創了中國小說發展史的新階段,開拓了新的題材,拓展了審美領域。《金瓶梅》是一部世情小說,這是中外學者取得的共識,給《金瓶梅》的正確定位。因《金瓶梅》中有極具價值的性行為描寫,在我們研究古代性小說時,應予以關注與參照。《肉蒲團》大致成書于1671-1677年。情癡反正道人與批評者情死還魂社友當為同一人,都是李漁的化名。第二十四回評云:“知我者其惟《肉蒲團》乎?罪我者其惟《肉蒲團》乎?”完全是作者的口吻。
《如意君傳》對《金瓶梅》的影響
明代艷情傳奇小說,以《如意君傳》、《癡婆子傳》、《素娥篇》、《春夢瑣言》最著名。這些作品,在“存天理滅人欲”的封建主義思想統治下,在明清兩代一直遭受禁毀厄運。受封建統治者與觀念陳舊狹隘讀者的雙重壓制,幾乎被毀滅。作為文化遺產中被禁毀而又幸存下來的作品,以孤本、抄本傳世,顯得更加珍貴。這些作品反映了傳統文化的某些特點,是研究傳統文化的形象資料。我們在改革開放、走向現代化的新時代,以健康的心態、寬容的胸懷,用科學的歷史觀點,給予重新審視,可以認識到它們的歷史價值。這些作品在文言小說史、藝術史及性文化史上均應占有一席重要地位。《如意君傳》在嘉靖年間已流傳,敘寫武則天與男寵薛敖曹之間的性關系,詳細描寫武則天宮廷內的性生活。武氏已七十高齡,性事不得滿意,宦官牛晉卿向武氏薦偉岸雄健男子薛敖曹。敖曹被召入宮,極力滿足武氏的要求,與其逞欲淫樂。小說著重描寫他們性事的和諧愉悅。武氏對敖曹說:“卿甚如我意,當加卿號如意君也。”武氏亦因此改元如意。薛敖曹陪伴武氏,順從武氏,但內心有顧慮有痛苦,終于主動離開宮廷。武氏想再召敖曹入宮,敖曹乘千里馬逃去民間。對《如意君傳》有如下幾點值得注意:第一,作者推崇性事,讓國君與平民交,性超越了等級倫常。薛敖曹提供武氏以性快樂,想以真情感動她,使其回心轉意,恢復李唐王位,維護正統。寫薛敖曹“內助于唐”,以性事助唐治國,把性事推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在客觀上批判了禁欲主義。第二,從兩性關系角度看,武氏是主宰者,薛敖曹是被動者,讓男人做附庸,改變了男尊女卑、男動女靜、地為天用的正統意識。第三,薛敖曹在服務于武氏時,是民與君交,懷有恐懼、痛苦。薛敖曹逃出宮廷,流落民間,最后皈依了道家哲學,無欲而安。由崇性縱欲又走向禁欲。第四,《如意君傳》產生在《金瓶梅》之前,在以上各方面都對《金瓶梅》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如意君傳》把性寫得既快樂又痛苦,把性與政治、國事聯系,不是孤立地單純地寫性。人的性行為具有社會、文化的屬性,人的自然屬性、直接的自然的關系不可能與社會屬性、社會關系分開。《如意君傳》把人的性行為聯系社會性描寫,寫得復雜多面。《金瓶梅》能把性與西門慶家庭、晚明社會聯系起來描寫,應該說《如意君傳》已給提供了先例,開辟了道路。
晚明萬歷至崇禎是小說高度繁榮發展時期,現存《金瓶梅詞話》刊刻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多數學者認為《金瓶梅詞話》產生在嘉靖末至萬歷初,《癡婆子傳》即產生在萬歷年間,正逢小說繁榮期,也正逢巨著《金瓶梅詞話》傳抄刊刻年代。《癡婆子傳》當早于萬歷四十年(1612)。小說開頭稱有筇客者訪問一位發白齒落而豐韻猶存的七十老媼,媼即將一生的性經歷性生活的不幸遭遇作了痛苦的回憶,進行了詳細地述說。老媼上官阿娜從少女懷春到出嫁封建世家欒家為妻,先被奴仆大徒、伯克奢奸,后又被公公欒翁奸,被寺僧如海及其師奸污。阿娜在男權社會的困境中,成為性榨取的對象,被劫被挾被脅迫。《癡婆子傳》塑造的癡婆阿娜是一位被污辱被損害的女性形象。小說也描寫了阿娜對費生、盈郎的偷情。本能欲望得不到合理的實現,不得已作性壓抑的變態宣泄,也是向男權社會的一種報復。小說作者懷著憤慨之情寫阿娜的體驗與感受,敘述中充滿了一個女人用一生苦難沉積成的憤怒與仇恨。
《癡婆子傳》對少女懷春的心理作了細致而真實地描寫,肯定人的本能欲望的自然性、純真合理性。小說的描寫啟示做父母者:對少男少女的青春萌動的欲望只能引導,不能回避、堵塞與壓抑。阿娜年少之時,喜讀《詩經》,父母廢淫風不使誦讀。阿娜只好偷讀。但對于情詩所寫男女相悅之詞,仍覺不可理解,只好向北鄰少婦請教。少婦先向阿娜解說男女在生理上的不同。但阿娜對男女為什么相悅仍感不解。少婦進一步解釋說明男女交接的自然性。阿娜受這種思想的啟蒙而產生了與表弟慧敏偷嘗禁果的欲念。這種萌動是自然的純真的。阿娜進入封建家庭之后,在越軌縱欲的環境中,被迫陷入性迷狂,實際上成為了這個封建家庭中的娼妓。最后,阿娜與塾師谷德音產生了愛情,赤誠相愛。真正的愛情為封建禮教所不容,谷德音被鞭打,阿娜被趕出欒家。小說最后寫道:“上官氏歷十二夫而終以谷德音敗事,蓋以情有獨鐘,故遭眾忌。”封建家庭中允許越軌縱欲,而不容阿娜的真正愛情。阿娜形象和《金瓶梅》中的潘金蓮一樣,在封建社會殘酷禁欲——越軌縱欲的困境中,人性被扭曲。兩部作品寫出了自在狀態存在的真實的女人。今天的讀者覺得她們并不可愛,但作者對她們悲劇命運的真實描寫,足可令人震撼。在藝術上,《癡婆子傳》是有獨創性的。它在語言風格上文約事豐、言近旨遠、蘊藉含蓄,極富有傳統史傳作品的美學風貌。最具有獨創性的是女性視角、采用第一人稱限制敘事方式、敘述倒裝手法,這三者結合,在古典小說中是一種創造,特別值得我們加以珍視與研究。陳平原著《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指出:“作為故事的記錄者與新世界的觀察者而出現的‘我’,在中國古代文言小說中并不罕見。中國古代小說缺的是由‘我’講述‘我’自己的故事,而這正是第一人稱敘事的關鍵及其魅力所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7頁)他還指出,中國讀者不習慣第一人稱敘事方法,并把倒裝敘述手法,“從一開始就被認定為西洋小說手法”。由此可見,《癡婆子傳》的敘事藝術成就,超前地具有了現代小說藝術的特點,更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癡婆子傳》作者為何人,尚不得而知,作者是男性還是女性,更待考證。作者對女性心理的細致刻畫、對性欲求的深層探索,可與《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相比肩。
《素娥篇》當刊印在萬歷四十年(1612)至天啟二年(1622)這十年間,大約在現存《金瓶梅詞話》刊印的前后。首有方壺仙客序,謂作者為鄴華生。《素娥篇》藏美國印第安納大學金賽研究所,被稱為金賽研究所的鎮山寶。由于不易讀到,讀者對此書面貌模糊。全書不是圖文各半,也不是以圖為主,而是以文為主,圖文并茂。圖四十七幅,首兩幅與末兩幅為故事開頭結尾情節的繪形。中間四十三幅為兩性行為藝術化的繪形。圖前有標題、敘述行為環境與行為特點的文字,并有男女主人公之間的對話交流,然后是一首詞。正文文字九十九頁(此一頁為線裝書刊本的半葉)近萬言,是一篇較長的傳奇小說。《素娥篇》首葉版心下方署刻工黃一楷。黃一楷為安徽徽州歙縣虬村刻工名族黃氏第二十七代,生于萬歷八年(1580),卒于天啟二年(1622),享年四十三歲。有學者認為,一楷刻《素娥篇》風格較成熟,當于萬歷四十年以后,其時,一楷已過三十歲。
《素娥篇》敘寫武則天侄兒武三思和侍女素娥之間的性愛故事。武三思“從行諸姬,次第進御,云雨巫山,興濃輒極。當時所幸,數人最著:桃姬善詞;小桃歌之;桂娥喜吹;佛奴庶幾;蘭姬善弈,弈稱國敵;寶兒握搠,亞斗其側;紫云草書,雅亦善酒;云英善舞,巧笑倩口。余皆灼灼,有名莫傳。”作此鋪墊之后,敘寫素娥道:“素娥雖未幸,實其行中第一,然質居人先,選居人后,群姬妒欲抑而掩之,竟難得近三思身。”然后敘寫素娥抑郁心情,作《春風蕩》、《長門嘲》詩以自薦。素娥終得近三思而受寵。以下敘寫二人“皆遇景生情,遇情生勢”。實際上借武三思與素娥代表男與女、陰與陽,把兩性行為藝術化。《素娥篇》四十三幅行為圖,不同于《花營錦陣》等春宮圖。它不是某種性行為技巧的圖解,而是性美觀念的形象化、藝術化,有幾幅圖繪雙人優美舞姿的定格、天人合一陰陽和合哲思的形象化,有著豐富的文化蘊涵。如第十九《日月合璧》意境為日月合璧,妙奪天象,是一幅優美的雙人舞蹈圖。與之相配的《長相思》詞為:“日東升,月東升,烏兔分司晝夜明,原來不并行。天無情,卻有情,合璧潛通日月精,趣處妙難評。”可以說是對性美的禮贊。第十八《囫圇太極》繪“太和元氣”、“陰陽交泰”。第四十一《碧玉連環》其意境與《花營錦陣》之《解連環》不同。《花》圖繪側臥交接姿勢。而《素》圖繪二人坐立擁抱親密無間,而不重實用技巧。《素娥篇》故事結尾時,狄仁杰突然出場,要求會見素娥。素娥不敢相見,自稱是花月之妖。與狄仁杰會見后,辭別武三思,歸隱終南山,后來武三思亦退居該山,二人得道成仙。《素娥篇》以散文、詩詞、繪畫結合,形象地展示了作者的性美而不是性惡的新觀念,并企圖告訴人們:性的滿足是一種藝術的感覺,和音樂、繪畫、詩詞是相通的。
《春夢瑣言》刊于崇禎年間,篇前有沃焦山人序,署“崇禎丁丑春二月援筆于胥江客舍”。沃焦山人待考。現存日本傳抄本。沃焦山人序謂:“蓋世有張文成者,所著《游仙窟》,其書極淫褻之事,亦往往有詩,其詞尤陋寢不足見。至寫媾和之態,不過脈張氣怒,頃刻數接之數字,頓覺無味。”這種褒己貶人的看法并不符合實際。事實上,《春夢瑣言》正是模仿《游仙窟》而作。小說敘寫書生韓仲璉游山水時步入一洞,出洞見一庭院,由兩丫環引見主人李姐、棠娘。仲璉夜宿不能寐。李姐、棠娘秉燈而入,乃交歡。山鵑叫過屋頂,仲璉警覺,已失兩女所在,憑石而坐,置素李、海棠兩樹間。兩女為樹精。仲璉悵然題詩而還。情節、人物設置頗類《游仙窟》。《游仙窟》產生于唐開元年間。在唐代文士筆下,性愛不是罪惡的而是歡快的美好的。所寫“下官”與十娘的性愛是一種幻境中的婚外戀,沒有拘束,不以婚姻為目的,只是自然的任憑感情自由抒發,這是只有在比較寬松開放的文化環境中才有的心境。《春夢瑣言》也反映晚明士人在幻境中的婚外戀,視性美而不是惡。這可以看做晚明士人在早期啟蒙思潮影響下向唐人開放思想的回歸。不單是文學形態上的模仿問題,這說明晚明士人向往唐人創造的《游仙窟》那樣的文化氛圍。《春夢瑣言》開頭交代仲璉對女子“無一所勾引”,“及歲二十有五,未踐煙花之衢”。想說明他的童貞身分,這正反映了晚明士人倫理道德的觀念更重。“萬事人間總如此,天臺那用悔歸來”的淺淡,不如《游仙窟》中“下官”那樣淳厚、情深。《游》與《春》都是寫遠游客來到神仙洞,吸引了洞中的女子,由初步的交流而生情,由情而性。性后倉促離別,未再發展性之后情的升華。在情的濃度深度上不如現代小說《廊橋遺夢》。中國明代的艷情小說往往過分地注重肉體感受、注重房中術的運用、注重奇異的假想。明代艷情傳奇小說名篇各自的成就與特點,已顯示出它們的歷史地位與價值。從總體評價上來說,其歷史價值可從三方面來看。第一,《如意君傳》等艷情傳奇名篇形象生動地描繪了明代某階層的性行為、性心理與性觀念,給我們今天研究古代性文化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形象的文獻資料。《如意君傳》寫到“民間私情有于白肉中燒香疤者以為美談”,具體寫武氏、敖曹仿民間習俗,提供了極有研究價值的古代人虐戀行為。第二,這些作品在藝術上有獨特創造,成為明代文言小說史不可或缺的環節。《癡婆子傳》采用了第一人稱限制敘事方式與倒裝敘事手法,如果沒有這一特例,人們還會誤認為倒裝敘述是“西洋小說手法”。第三,中國封建社會到明中葉后,在東南個別地區的手工業行業出現了資本主義萌芽。在思想文化領域產生了沖擊封建專制主義的早期啟蒙思潮,肯定個體需求,主張自然順性,出現了童心說、唯情論,“穿衣吃飯便是人倫物理”等進步的思想,成為小說家認識社會人生的武器。文人描寫性愛的作品,對被禁錮被掩蓋被否定的人的自然本性加以正視、敢于描寫,是對封建禁欲主義的反悖。這類作品寫丑寫獸亦寫人,寫人的本能欲望,展示人性的弱點,從而探索人生體悟性美。《如意君傳》等作品實為這一進步思潮的必然產物。艷情傳奇小說作家在寫情欲批判封建禁欲主義時,往往也展示了情欲的放縱,在批判舊惡時又陷入新惡的深淵。所以說,這類作品有重要的歷史價值與研究意義,但不能作為大眾讀物傳播與鑒賞。從人類歷史長河來說,在性愛問題上曲曲折折走過漫長路,長時期走不出“禁欲——縱欲”的怪圈。只有到了今天,有了改革開放的大環境,有了鄧小平理論的指導,才能夠建立以科學的性觀念與高尚的性道德相統一的性科學。這是人類自身解放、個性自覺、精神文明建設的長遠課題。明代艷情傳奇小說家不可能有科學的性觀念,寫不出更為美好的健康的艷情。有位哲人說,判斷歷史的功績,不是根據歷史活動家有沒有提供現代所要求的東西,而是根據他們比他們的前輩提供了新的東西。對明代艷情傳奇小說家及其作品也應如是觀。
①徐朔方:《關于〈素娥篇〉》(《明清小說研究》1995年4期),章培恒:《如意君傳》提要(見《中國禁書大觀》,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版);黃霖:《癡婆子傳》提要(同上);蕭相愷:《稗海訪書錄·癡婆子傳》(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王星琦:《〈癡婆子傳〉發覆》(《明清小說研究》1995年1期)等論著,都對明代艷情傳奇小說名篇作了獨到的科學研究,筆者從中獲益良多,謹致謝忱。
(圖文來自網絡,感謝原創作者)
高書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