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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開業之前,老板就想好了如何破產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配圖|《雞毛飛上天》劇照張總說,他早就看不懂如今這個瘋狂的市場了,沉下心做產品的人鳳毛麟角,以致劣幣驅逐良幣,市場上只剩下投機派和黑商人。1對于江浙一帶的生產休閑鞋的公司來說,
公司開業之前,老板就想好了如何破產
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配圖 |《雞毛飛上天》劇照
張總說,他早就看不懂如今這個瘋狂的市場了,沉下心做產品的人鳳毛麟角,以致劣幣驅逐良幣,市場上只剩下投機派和黑商人。
1
對于江浙一帶的生產休閑鞋的公司來說,冬季的保暖鞋、雪地靴和加絨的運動棉鞋才是貢獻產值的大頭。所以,從每年的8月初到臘月底,工廠生產線忙得熱火朝天,幾乎能做完一整年的產量。
但6、7月是相當尷尬的。春鞋季早已結束,涼鞋線也接近尾聲,頭頂的太陽將車間烘成蒸籠。生產的淡季,有的工廠會付一些基本工資安撫流水線上的工人,有的為了節約支出,干脆歇上一兩個月,只留幾個設計師打樣。可我們這些為鞋廠提供輔料的供應商不能歇,只能到處轉悠,大小訂單來者不拒,勉強維持自家工廠的正常運轉。
2017年年中,天氣稍稍轉涼,開發區的鞋廠都開始摩拳擦掌,備戰即將到來的冬鞋季。我早早四處活動,想爭取多占幾個“坑”——清閑了半年,就等這幾個月回本了,絕對馬虎不得。
那天,我去拜訪一家老客戶,路過開發部時,跟設計師小吳打了個招呼。他朝我點點頭,之后無聊地打著哈欠,和廠長嘀嘀咕咕。聽見他們在討論開發區某個新開業的鞋廠,我的耳朵立即豎了起來。小吳和我是老相識,沒打算瞞我,他說那家新鞋廠叫“匠心”,這兩天早早就開工做棉鞋,生意相當不錯。
小吳有個老鄉在“匠心”當車間主任,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就連約一場夜啤酒都抓不著人。我趕緊問他愿不愿意牽牽線,將他們公司的輔材業務介紹給我,小吳滿口答應。
拿到地址和小吳老鄉的電話,我馬不停蹄地出發了,一刻鐘都不愿耽擱。做生意講究開源節流。不過,“開源”可比“節流”重要多了。
我一路晃到開發區的角落,從車窗探頭望出去,心里有些失望——“匠心”的門頭搞得挺寒酸,沒有半點兒匠心的味道。門頭僅刷了一層灰漆,貼上藍底的彩布,布面上簡簡單單地寫著公司的名號,字似乎還有重影,顯然是印刷技術低劣導致的。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要知道,開發區的廠房一律都是標準化的7層工業樓,能讓企業“自由發揮”的地方不多,橫豎就是一個門頭了。財大氣粗的公司,會買一塊高壯的巨型泰山石立在門口,刻上深深的紅字,威武、莊重又漂亮。想節約的,往門頭掛上一塊白底廠牌,在樓頂立起霓虹燈,看起來也很正式。相比之下,“匠心”的門頭太“簡約”了,我心想,這莫非是借鑒了蘋果公司的“極簡風”?
不過從大門跨進去,我立即感受到了火熱的氛圍。附近的工廠哀鴻遍野,這車間里卻人來人往,拉料的小推車停的到處都是。我很快打消了心里的蹊蹺——只要工廠效益好,哪怕門頭立個爛木牌都不礙事。
我從工廠側邊溜進了辦公室,找到開發部,用半盒中華將樣品冊留了下來。第二個目標是底倉,我從工人口中問明倉管阿春的工位后,湊上去巴巴地作了自我介紹,又將事先準備好的報價冊遞過去。
這套操作我早已輕車熟路。老實說,成功幾率并不高。本地供應商之間競爭激烈,在大多數情況下,生意興旺的工廠就像一塊散發著血腥味的魚腩,多少條大鯊魚聞著味兒就來了,很少有我們小魚小蝦乘虛而入的機會。
我見縫插針,竭力向倉管阿春吹噓自家的優勢:“我在這邊的工業區做十來年了,新陽,還有那邊的亞韓,都是我的客戶,交貨很快的。”
“知道了。”阿春接過報價冊隨意翻了翻,語氣十分冷淡。
我點點頭,心里沒抱多大期望——這本剛遞出去的報價冊,興許很快就會出現在垃圾桶里,冊子是我定制的,一本值5塊錢呢。
誰知阿春又抬頭看了我一眼,接著抄出一張報料單,隨手扔給我:“開發部在辦公室二樓,先去拿色卡吧。”
我撓撓頭,一下沒反應過來。阿春接著說:“我事先跟你說好,質量一定要過關,入庫前會跟色卡比對的。價格倒不是大問題,你只管寫上去,不要比市場價高就行。”他語速很快,跟我交待完供貨時間之后,接著又去忙了。
我聽得一愣一愣的,肚子里原先打好的小算盤一個都沒用上——我的報價普普通通,競爭力并不算太強,我已經加了車間主任的微信,原本打算走走“偏門”的。縣官不如現管,有些公司的管理人員權限極大,我常常要和他們談到5%以上的回扣,才能擠進供應商的名單。有些人面善心黑,甚至開出更狠的價碼。
到了“匠心”這里,潛規則居然不靈驗了。
2
夏秋之交,“匠心”簡直忙得不像話。每天都有一車一車的成品鞋發往外省,湖南、陜西、貴州……什么地方都有。
我頭一天進門推銷,就拿到一張三四千元的訂單,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剛剛做到滿月,“匠心”就已經欠了我3萬多塊的貨款。
開發區的企業節奏偏慢,連結賬也比市區緩一些。當市區的企業開始每季度結算一次的時候,開發區這邊還在遵循最原始的結算周期——中秋和春節。中秋節前對一次賬,有時能給一部分貨款,余下的部分要等到年底對賬后一起打款。如果供應商催得急,說不準也能拿到幾萬塊“定心錢”。一年結一次帳,沒人覺得不妥,本地商人都覺得:誰會拿自己的信譽開玩笑呢?
那年中秋,我找去“匠心”的財務部,女會計爽快地簽字領條,再交出納確認。從對賬到打款,前前后后只花了半個小時,甚至連條子上的零頭都沒抹多少。回到家我連連感嘆:“多好的一家公司。”
“匠心”的老板姓金,看上去是個相當靠譜的人。我和他見過幾面。金總不到60歲,戴一副細腳金絲眼鏡,頭發微白,文質彬彬,很儒雅的樣子,看不出是生意人,倒像個大學教授。他不常在公司露面,但出手豪爽,抽百來塊的細支煙,很懂茶藝,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
年終結賬的時候,財務部的會計忙不過來,金總就親自下場。“正主”在后頭穩坐,也就少了一道確認的程序,效率很高。他在條子上簽字,問現金還是轉賬,要現金的話當場就給,要轉賬也沒有問題,等上幾分鐘就打過去。
“我的辦公室里煮著茶,先坐一坐吧,這邊馬上就好了。”金總笑瞇瞇地朝我跟供應商們打著招呼,對誰都很和善。
我說我不急,明天來也行,他很客氣地回了一句:“大家辛苦一年了,等著用錢呢,都不容易。”
有一段時間,開發區的老板圈子里很流行養龍魚,幾乎人手兩三條。金光閃閃的“金龍”,尊貴大氣的“紅龍”,動輒七八千元一條,還得買缸布景。為了保證龍魚的健康,每個月要找水寵店的人上門清理、換水,前前后后的花費不是小數目。后來又流行木雕,辦公室門口擺個圓圓的船舵,底座碩大,舵盤上刻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樣,財務部里則置一座木彌勒,寓意和氣生財。
但金總不愛搞這些玩意兒,他的辦公室里甚至連一盆花草都沒有。“匠心”整個行政區域草草裝修過,門看起來是舊的,里頭用幾塊落地玻璃做隔斷,擺的是老式連體桌,寒酸的膠粘板加上深黃的漆水,散發著一股子上世紀老干部的味道。
有一回,我去開發部取色卡,剛好在樓梯間遇上女會計。我隨口對她說:“您家的行政部可有點兒小氣,連金總的辦公室也整得跟游擊隊似的,說搬走就能搬走,和他的身價不太相符呀!”
女會計聽完,悄悄白了我一眼,倒是沒說什么。
3
“匠心”發生變故,幾乎是毫無征兆的。2018年底,距離公司正式開業僅過了1年多后,金總不見了。
消息是從老柯那邊傳出來的。他是“匠心”的供應商之一,負責材料復合,業務量不小,每年光加工費就能達到三四十萬元,還不包括其他零碎業務。
老柯40來歲,臉圓圓的,長得有點憨,皮膚黝黑,一副耕地老農的形象。去哪里都戴著一頂草編的太陽帽,就像隨時要下地插秧似的。他干活很麻利,一大卷革料上了肩,說走就走,半口氣都不喘。
那天,我剛在“匠心”的底倉卸了貨,見老柯在辦公室門口轉轉悠悠,時不時往里頭瞅一眼,像是有什么心事。我過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就拉住我攀談起來。
老柯說,他上周五從財務部領到對賬單,直接交到了金總手里。金總簽了字,說出納暫時不在,周末也沒有空,等過兩天再將貨款打過去。老柯沒有多心,結果一直等到本周三,總經理辦公室依然大門緊鎖,一個進出的人都沒有。可“匠心”各大車間仍然馬力十足地開動著,開發部,財務部,底倉,都沒有出現任何異樣。
“就算再等幾天,也要先把條子還給我呀。”老柯一臉狐疑。
他這一年在“匠心”做了40多萬的業務,剛拿到18萬貨款,剩下的都還欠著。他問起我的情況,我說今年他們的輔材用得少,中秋前后也結算了一部分,我的賬只剩不到6萬了。
“怕什么,金總開著大奔呢,還能少了你的?”我隨口開了句玩笑——金總的座駕是一輛黑色的奔馳SUV,市價落地接近200萬,一看就是不差錢的主。車子又長又寬,有時停在門口的過道里,能夠堵住前后的進出。在“匠心”,就連公司采購員開的也是一輛本田奧德賽,比其他公司的大金杯和小面包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老柯聽了點點頭,眉頭總算松弛了一點。
可到了下午,“匠心”財務部就圍了五六個人,都在詢問金總的下落。從這一天起,金總就再也沒有現身過,任何一個職員和供應商都聯系不上他,他仿佛在人間消失了。
“匠心”徹底轟塌之前,我們仍心存僥幸,覺得金總或許遇上了什么麻煩,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他肯定會在除夕前出現的,對吧?”
在整個供產銷鏈條中,供應商其實是弱勢群體,處于相當被動的位置。生意不好做,誰都不想喝西北風。所以從第一筆訂單開始,只要客戶能夠撐過一年半載,每個供應商都會放松警惕,將賒欠的截止期無限拉長。況且,先前已將本錢投進去了,不是所有人都有“壯士斷腕”的決心。
結果這一拖,就拖到了春節,供應商們都回過味:涼了。
除夕前,我將總賬理了一遍,揀出了兩筆“爛賬”,一筆是“大迪”的2萬塊,另一筆是“匠心”的6萬。“大迪”的老板娘還在正常辦公,尚有追討的可能性,“匠心”卻早已人去樓空。
我心里窩火,只好每天跑一趟開發區,渴望奇跡發生。“匠心”的銷售經理言辭曖昧,說了真話:“前段時間,‘匠心’的成品鞋似乎成了燙手山芋,批發價一降再降,最后瘋了似地發走,一只也沒有留下。”
生產車間的員工被遣散了,連門衛都走了。開發區種了很多行道樹,枯黃的落葉常常飄到“匠心”的廠區里,久久無人打掃,平添一絲蕭索。偌大的廠區里只剩下財務部的年輕會計。聽說,她是金總的遠房侄女,被留下來處理“后事”。
10多家供應商里,最多的一家被欠了80萬,最少的也有4萬多,加起來的金額超過400萬。小姑娘倒是很爽快,遇上供應商來對賬,打欠款單,就好言好氣地開給人家,簽了字,蓋上紅色的財務章。畢竟是拿薪水的職員,供應商們也不好發作。我們都明白,這些單據已成廢紙。
金總的總經理辦公室早被幾個供應商占據了,頗有些“患難之交”的味道。大家伙兒你一句我一句,關系網開始瘋狂運轉,搜集到的信息被一一編織成型,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
4
金總單名一個“仁”字,據說他在甌北搞垮兩家企業了。
最開始,金仁在一家服裝公司當廠長,結識了很多生意場上的朋友。后來他出來單干,用關系網拉起了一個服裝公司,做襪子、針織帽、褲頭之類的小玩意兒。新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金仁出手很闊綽,愿意賒賬給他的供應商越來越多。但好景不長,新公司很快便因經營不善,淹沒在了洶涌的商海中。過了兩年,金仁又立起一個新攤子,跨圈做休閑鞋,也是沒過多久,這家公司便“離奇”倒閉了。
金仁欠了不少供應商的錢,他和他老婆都成了“限高”失信人。名聲在甌北徹底敗落后,他就跑到沒人認識他的開發區,重新鼓搗出了“匠心”。這種事兒說起來很復雜,但做起來卻簡單——找個年紀較大的親屬當法人,金仁在幕后遙控,一來二去,“匠心”就在一片鞭炮聲中閃亮登場了。
想要生意紅火,金仁的訣竅是:高買低賣。
供應商這邊,以較高的價格收入原材料,獲取他們的信任。另一邊,對外低價賣出成品,討得批發商的歡心,增加銷路和回款速度。至于賺到的錢,都進了金仁的口袋。長此以往,公司必定撐不住。到了時候,金仁飄然抽身,讓法院任意處置,他和他老婆都是鐵了心擺爛。
有限責任公司,妙就妙在“有限”這兩個字。金仁是專業玩家,將企業當成一個純粹的斂財工具,而且自有一套應對法院的辦法。不知內情的人還以為金仁屢敗屢戰,是個內心強大的企業家。然而,他一次次搞垮自己的廠子,座駕卻從“奇瑞”升級成了“大奔”。
奸商的日子過得滋潤極了,而老實人辦企業,往往會把自己的身家和性命都搭進去。
得知內情后,我氣極了。去年我還滿心歡喜接下“匠心”的訂單,今年卻糊里糊涂地丟失了貨款。我橫下心,一個人跑到了車間里,將底倉的儲備先搜羅一遍,再把流水線剩下的輔材統統搗下來,用麻袋打包裝好,一點點拖進車里。底倉的角落里堆了一些斷碼鞋,我也順手牽羊,一并拉走。
其他供應商有樣學樣,也開始翻找自家的產品,打算做一點最后的補救。老柯在一旁急得直跺腳:“這么點東西,能值幾個錢呀?”
他是加工商,實在沒什么東西可拿。
第二天,幾個相熟的供應商又在“匠心”碰頭,開始估算剩余的資產,也好讓大家心里有個數。但越算心越涼——據消息人士說,金仁的大奔掛在別人名下,職員常用的幾輛公車也都是如此。
那時國內的稅法并不十分細致,存在某些灰色地帶。以“匠心”為例,平時的資金往來走的幾乎都是私賬,真正的經營狀況只有金仁一個人知道。明面上只有上百萬的銷售票據,看起來是個經營困難的小微企業,暗地里卻可能做了幾千萬的生意。等到公司遇到債務危機,留下的實際資產屈指可數。
“匠心”的廠房只剩下半年租期了,金仁那兩條半新不舊的流水線,加起來也不值20萬。最有變賣價值的東西,反而是工人們留下的鐵皮工字椅。廢金屬價格漲勢不錯,椅子沒兩天就讓廢品公司拉走了,空蕩蕩的車間里,流水線無人認領。
江浙一帶,歷來把做生意用的器具稱為“生財”,其中有著美好的寓意。這個流傳千年的詞放在金仁身上卻變了味——他的“生財”并不是那兩套流水線,而是我們這幫倒霉供應商的血汗。
5
牽頭起訴的供應商叫“偉力”,是一家做鞋底的大公司。他們廠歷史悠久,客戶輻射全省,對“匠心”的債務倒是不太在意。從始至終,他們也只有兩個業務員露過面。對他們來說,這一筆欠債大概屬于毛毛雨,慢慢走法律程序就行。
事實上,大多數供應商并不愿意走法律程序。“匠心”早就一窮二白,只剩下一些銹跡斑斑的機器,現在我們尚能拿著條子滿世界找金仁,一旦進入法院的清算程序,供應商的貨款屬于普通債權,優先級排在最底下。等公司職員拿走資產大頭去抵薪,剩下的零碎,我們連喝湯都不夠。到那個時候,我們天經地義的討債行為也會變成無理取鬧。畢竟,清算就代表著煙消云散,連同它的債務也一并消失。
老柯是最倒霉的供應商,沒有之一。他是重慶人,10年前在附近的夜市攤上賣烤魚。后來那一片小吃夜市被城管取締,老柯找不到新地方,就進了旁邊的工廠當普工。他是做過生意的人,腦子活絡,在廠里沒待兩年就出來自己找活,靠著一幫萬州老鄉辦起了鞋材加工廠。前年老柯添了一輛SUV,又買了一間小產權房,生活算是慢慢走上了正軌。
我們這群供應商多數都是本地人,手里有些家底,雖說對金仁恨得咬牙,但始終顧及體面。老柯就不一樣了,他將生意做起來,靠的就是老鄉的信任,如今金仁跑路,幾十萬貨款成了爛賬,簡直就跟抽了老柯的筋一樣,他怎么跟加工廠的老鄉們交待?
所以老柯討債最積極,他拉了個群,把供應商們都加進去,一有最新的消息就發布出來,互通有無。我和他原本是點頭之交,遇上這件事后反而親近了一些。
一次,一個群友偶然在商場碰見金仁的老婆,趕緊拍下照發到群里,老柯第一個作出響應,打算親自去堵她。群里的同行都讓他不要激動,等法院的程序。萬一真他動起手,反而理虧,說不準要進派出所。
老柯很氣餒,嘴巴倒不饒人:“誰理虧,那對狗男女才理虧呢!”
我心里明白,老柯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老柯的廠子在業務上一直不太順。與他合伙的幾個萬州老鄉都是普通工人出身,個個老實巴交,哪怕已經當了股東和小老板,他們仍然親自下場,有時還要通宵加班,掙的都是血汗錢。老鄉們出于謹慎心理,并不愿擴展太多業務,而老柯是個好勝心極強的漢子,“匠心”的業務就是他拉過去的,如今金仁跑了路,老鄉們嘴上不言語,心里不知有多怨他呢。
我曾聽老柯說,萬州鄉下的老宅快塌了,他打算賣掉那間小產權房,換一套萬達廣場旁邊的房子,把父母從重慶接來享福。到了現在,他的買房的錢遲遲攢不出來,連廠子都要散伙了,他哪還有心思置換房子。
老柯雙眼通紅,垂頭喪氣,聲音充滿了疲憊:“這年沒法過了。”
“匠心”公司的清算程序走了1年半,才漸漸步入尾聲。
從法律意義上來說,破產案結束,公司職員作為優先群體拿到了應得的工資后,僅剩不多的公司資產則變賣的變賣、抵債的抵債,被均給了銀行、信用社和一眾供應商。銀行和信用社財大氣粗,承受得住這一部分損失,但供應商們卻只是一群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哪怕有些人小有家底,也絕對無法甘心承受損失。
供應商們決定以牙還牙。老柯從不明途徑搞來了金仁兒女的信息,糾集了幾位供應商上門討債。金仁的兒子在市區開了一家聲樂學校,規模不小,名下擁有某個熱火商圈數百平米的鋪面。坊間傳聞,金仁為那套鋪面支持了一部分資金。老柯帶著幾個弟兄上門吵鬧了一番,打破了兩塊玻璃,推翻了幾張桌凳,派出所的警察也來了。
最后,這場鬧劇也算略微收到了效果。沒過幾天,金仁就主動出面,給幾個供應商的支付寶賬號各轉5000元。之后,他又玩起了消失,既不接電話,也不回微信。
老柯是通過微信語音告訴我這件事的。他嗓音沙啞,有氣無力,就跟臥病在床似的,失去了原有的底氣。他說,有個熟識的老鄉也在雙嶼那邊遭了騙,氣得不行,想搞網賭撈回來,結果落得傾家蕩產。前兩天,萬念俱灰的老鄉爬了河,幸好讓幾個老大爺救上來了。
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在一瞬間,我很誠懇地說:“我還得謝謝你呢。”
托老柯的福,我的支付寶里也多了1000元,金仁還給我打了個電話。他在電話里十分委屈,說自己是真心實意地做生意,自家的住宅也被封了,夫妻倆即將無家可歸。
“他在放屁!新城那套房子我去過,和咱們的案子根本無關。那個混蛋以前從信用社借出幾百萬,身上背的經濟糾紛多的要命。無家可歸?他兒子有好幾套房子呢,兩夫妻說不準就在哪兒逍遙快活!”老柯氣呼呼地說。
我聽得心里焦灼,問老柯接下來怎么辦。
老柯只回復了一個表情,是個諷刺味十足的笑臉。
6
“匠心”的廠房很快又租了出去,接手的還是一家鞋廠——新陽公司。這里將作為“新陽”的分廠,繼續產出一雙又一雙皮鞋。
“新陽”也是我的客戶,創始人張總是老派商人的典范。幾千萬身家的老板,性格卻相當樸實。他把廠區的頂樓裝修過,家具齊全,還特地裝了一架客梯,就住在那里。到了晚上,你在他廠里吼一嗓子,他下樓的動作保證比門衛還快。
當年遇上金融危機,幾個經銷商都跑路了,“新陽”欠下近千萬外債。張總給供應商們打了幾十張欠條,花了五六年才恢復元氣。最終,他的欠條一一如數清償,半個子兒都沒少。
然而,張總馬上就要退休了,“新陽”將由他的二女兒接任。我認識張家的千金,她背LV穿愛馬仕,一看就和父親不一樣。
有一回,我去新陽公司對賬,排在我前邊兒的恰好是老柯,他在和張總聊退休的事。
張總很落寞:“眼光不行了,跟不上時代。一雙鞋子究竟好不好看,受不受客人的歡迎,我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我和老柯競相起哄,說張總是開發區最后一顆良心。張總聽了紅光滿面,對這一句馬屁話十分受用。張總說,他早就看不懂如今這個瘋狂的市場了,沉下心做產品的人鳳毛麟角,以致劣幣驅逐良幣,市場上只剩下投機派和黑商人。老鼠屎壞了一鍋湯,現在的生意人,不管是工廠還是供應商,彼此都冷漠了許多。
“做生意就是交朋友,是一樁大事業,怎么就搞成這個樣子。”張總一拍桌子。
“就該把那些人全抓起來,坐一輩子牢。”老柯臉上抽動兩下,嗓音很低沉。“匠心”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或許下半輩子都忘不掉。
張總嘆了口氣,說還真沒有辦法。公司法實際上是保護企業家的,為了提振經濟,鼓勵貿易,減少營商風險。國內的法律法規對企業家的約束卻并不多。當企業家們明白這一點,甚至深諳此道的時候,事情往往就會失去控制。
張總是過來人,歷經開發區企業潮從巔峰到落坡的全過程。他頗有感觸地說:“企業家失去道德,整個社會都將惴惴不安。”
2021年中秋,我姐在市區某個綜合市場里盤下鋪位,開了一家輔材店。她剛從塑料業轉行,兩眼摸瞎,什么也不懂,于是請我去坐幾天班帶帶她。
店鋪開在市場的三樓,人流不多,但租金也便宜。姐姐說明年一定要搬到二樓去,在這邊守株待兔,一天下來連個鬼影都見不到。我跟她說,店畢竟剛剛開業,業務量能抵掉房租和人工就不錯了。如果賓客盈門,也千萬要把持住,不能隨隨便便接單,愿意做現金賬的客戶并不多,一旦賒出去,風險就轉到了我們身上。看起來再“優質”的客戶,也得先問過身邊的熟人,做好細致調查。
“開發區的‘匠心’公司,金仁,我跟你說過吧?”我撇撇嘴。
“咱們沒那么倒霉吧?”姐姐悻悻地說。
一天,我正在市場門口轉悠,碰見了一個老熟人——原“匠心”的倉管阿春。他提著大包小包,面包車里已經堆滿了皮革。
我湊上去打招呼,把他嚇了一跳。他言辭閃爍,表情不太自然,只說他朋友剛開了一家鞋廠,就在綜合市場附近,因為人手緊缺,他又正好對這些東西熟得很,就自告奮勇來當采購。
我心想,姐姐的輔材店剛開起來,還沒幾個固定客戶,阿春或許能幫上點忙。和他認識幾年了,多少有點面子,以后再包個大紅包給他就是了。于是便問他詳細地址,說改天登門拜訪。
阿春似乎頗為尷尬,支支吾吾地不愿開口,與從前的爽快大相徑庭,隨便應付了我幾句,便溜之大吉,跟做了賊似的。
我心里覺得十分怪異,便將所見所聞告訴老柯,又將阿春的名字講給了市場里相熟的“萬事通”大哥。
那大哥不愧是地頭蛇,沒多久就搞來了一堆消息:
兩個月前,市區某個租賃廠房里舉行了一場隆重的開業典禮。紅幅,彩帶,花籃,一直排到街上去。門頭裝潢精致,公司銅牌又閃又亮。車間里的設備都是全新的,辦公室和開發部也都十分氣派。
金玉其外,內里的“配方”卻還是老味道。
阿春其實是新公司的法人,事實上,他還有一個身份,就是金仁的外甥。這回,金仁的堂弟司職倉管,也負責會計和其他一些管理事務。至于廠長,是金仁的某位好友,“匠心”的老班底之一。
盡管金仁的堂弟反復跟同行解釋,說新公司和金仁一點兒關系都沒有。不過,這個公司里3個最關鍵的職位都是金仁的親友,其中的奧妙不免讓人浮想聯翩。
越往深處想,我的心便越往下沉——這次,他們會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嗎?
(文中公司名、人物均為化名)
劉熙東